间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歇性产出

戚顾古代 有情天

 

他流了很多血,他在逃命。为了这条命,他只有跑得更快。奔逃撕裂了伤口,他失去的血更多。

体温剧降,死亡的寒意拖垮他的奔势,他恐怕自己已经留不下这条命。

他忍不住悲切看向前路。

远远望去,积云之下,一面酒旗正在劲风中扑卷。

 

书生当掌柜有好处也有不好。

好处在乡野之地民风淳朴,干苦力的汉子和当地农户都敬重读书人。前者喝酒从不闹事,后者送菜上门不会克扣斤两。

还往往有正义之举。

比如此刻。

六个脚夫手提长凳当门站立,两个菜农镰刀横胸将掌柜的护在身后。

与门外群匪对峙。

 

匪徒中讲道义的少,有良知的更少。他们以劫掠为生,更以劫掠为乐。

读书人于他们便如同羔羊一般,得手容易,也好捉弄。

何况这个读书人长得还很好看。

这就是不好的时候。

 

匪徒中有人嗤笑了一声,一个红衣匪徒从匪众中走出,上前几步,一脚蹬在门槛上。

屋内长凳与镰刀的组合便骚动了一番,仿佛受惊,又仿佛跃跃欲试。

红衣匪徒又笑了一声,忽然拿鞋底蹭着门槛,扑簌扑簌,蹭下厚厚一堆土皮。

蹭完一只鞋,又换另一只鞋。

他低着头,目光从下往上,越过长凳和镰刀,去捉那后面的人。

天阴阴的,屋顶还没补,几线黯淡的天光从破洞处透下,只在掌柜的脸上打下一道光,余人都在昏暗中。

真他妈好看。

起了个大早奔下山早饭都没吃,怎么好再不取点彩头。

红衣匪徒蹭干净鞋,一步便跨进来。身后匪众跟着上前。

屋里的平静随即被打破,长凳与镰刀丛中发出威吓的鼻息。

械斗仿佛一触即发。

红衣匪徒原地站着,高举双手,"乡亲们,我们只是来吃早饭的。"

没人应声。

红衣匪徒偏过头向后吩咐,"身上的家伙全卸了,扔外边。"

一阵哗啦哗啦铁器碰撞的响声。

红衣匪徒回头,脸上绽出一个十分有诚意的笑。

对面诸人不动,目光一道投向他的腰侧。

他"哎呀"一声,摘下腰侧的弯刀,往后扔出门。拍拍两手,挤挤眼睛,做出俏皮的样子。

一条长凳放下了,接着又是两条,镰刀也垂下去。

但是没有人挪步。

一个脚夫出声,"你们吃,我们看着。"

两方达成共识,匪众进来坐下,四方的桌子占了两张。

掌柜的转向后厨。等了片刻,先端出两簸箩蒸饼,又转回,等了更久一点,端出一个大托盘,盛了八碗米粥。

他走路不快,一条腿有些拖沓。

红衣匪徒殷勤去接,两臂伸出如怀抱。掌柜的双手托盘,避无可避。

不料抱了个空。

红衣匪徒纳闷回头,掌柜的已将米粥分发。

红衣匪徒怏怏坐下,头皮发麻,仿佛被鬼摸了头。

 

吃完掏钱。匪众很不情愿,他们一贯抢银子,不想再掏银子。

红衣匪徒一人一个脑刮子,搜出钱来,捧给掌柜的。

掌柜的面冷。下山四趟,一趟早饭,一趟中饭,一趟夜饭。加上今次,一点便宜没沾上,花钱买眼饱。

山区里读书人少,红衣匪徒只识得几个字,但听过几回书,记得有"千金难买爷乐意"一句,觉得十分气派,十分受用。

掌柜的看了看他,"这次不收钱,你把屋顶修好,我再送你一壶酒。"

红衣匪徒听到这把声,脸上渐渐起了两坨可疑的红晕。

掌柜的皱眉,退了一步。近旁的长凳与镰刀丛中也发出嘘声。

 

匪众四人架梯,三人上房。

上房的三人中两名木匠出身,一名泥瓦匠出身,手艺未废,修缺补漏神乎其技,挥手便就。

众人仰头观看,啧啧称好,红衣匪徒倍觉有面子。

 

掌柜的忽然看向门口。

众人跟着看去,门外地上堆积的铁器被风催动,反射着微光,道上无人,只有风卷旗声。

片刻之后,有人鼻翼翕动了一下,接着又有一人。

房上的三人顺梯下来,一人道:"怎么有血腥味。"

随着话音落下,门口起了些响动,越来越近,仿佛有一头野兽在匍匐爬近,喘息沉重,血味渐浓。

"啪"地一声,一只血淋淋的手扒上门槛。

众人被唬得一跳,惊出几声尖叫。各自转头看看,发出尖叫的几人满面涨红,无地自容。

一名脚夫忽道:"救人呐。"

众人骚动起来,一涌上前。

 

红衣匪徒一直关注着掌柜的,见他身法奇快,弯腰探了探那人鼻息,不作停留,出了门往他来路看去。

红衣匪徒跟上,站他身后,顺他目光遥见土路上星点红色。伤者逃到此处,撒了一路血迹。

掌柜的又皱起了眉。片刻,不发一语,转身回屋。

 

大堂中辟出一块空地安置伤者。

掌柜的蹲下,探出三指搭在那人腕上,又剥开那人衣襟验了验伤口。

"只是失血过多,气血不济,"他将手指在伤者未被血染的布料上擦了擦,站起来看着红衣匪徒,"只需敷上大量金创药休养一段时日就好。"

红衣匪徒二话不说,扯下腰间药囊递上。

掌柜的接过,"不白拿你的,抵你四顿饭钱。"

红衣匪徒嘿嘿一笑,"好,好。"

长凳和镰刀早放下了,众人都上来帮忙。

 

掌柜的给伤者上药,面冷手却轻,像医者的手。

红衣匪徒羡慕的看了看,叫上自己兄弟出了门。

半个时辰后回来,一身尘土。伤者已经包扎完毕,掌柜的在洗手,看了他一眼,"去扫了道上的血?"

红衣匪徒惊喜,难道这就叫做心有灵犀?又听掌柜的道:"其实不必,等下就会下雪,掩盖住行迹。"

红衣匪徒顿觉无趣。掌柜的洗净手,经过他,步子一顿,"不过你做的是好事,他醒来会感激你。"

红衣匪徒看着掌柜的背影,看得目不转睛。

 

近饭点时,雪下起来了,初时不大,渐下渐大。

红衣匪徒要打发匪众回去,自己留下吃中饭。但因这趟下山出钱又卖力,匪众很不情愿,宁肯留下吃中饭。

掌柜的不仅是掌柜的,还是本村的教书先生、大夫以及菜农的生意伙伴。留他一人与匪众相处会很危险,将给本村造成很大损失。

于是脚夫与菜农只好和匪众一起留下吃中饭。

 

中饭由掌柜的操持。

饭桌上的气氛很肃穆,众人照例默默的吃完,仿佛很敬重粮食。

掌柜的看起来什么都会,其实也有不会的。

 

雪一直下到半夜,仍旧没有停的趋势。

伤者醒过来,看到一个背影当门坐着,仿佛一个石雕。

忽然那个石雕活起来,走到他身边,端过一碗水喂他。

门外的雪反照月光,月光很微弱,投在屋内是使人看得清五官摸不准表情的程度。

他喝了一口递过来的水,忽然呛了一下,偏过头在身周急切摸索。

"你在找这个。"随着话递过来一圈绳子。

伤者起身抢过,这个动作使他包扎好的伤口有几处再次裂开。他疼得深吸一口气。

掌柜的在床边的柴堆上坐下,说是床,其实是柴禾搭成的。酒肆不提供住宿,只有一个房间,属于掌柜的。

"你这么重视这根绳子,或许正是因为它被追杀,这一定是一根很稀奇的绳子。"掌柜的容色淡淡,仿佛并不好奇,只是为了打破沉默而说话。

伤者紧紧攥着绳子,"这是哪里。"

"茂花村,你在一间酒肆的柴房里,我是掌柜。"

"你救了我。"

"我是其中一个。"

"我有几个恩人。"

"等你养好伤再算。"

说话很耗费精力,伤者很快昏睡过去。

那圈绳子在微光下泛出星点金光,或许洗干净了会是一根漂亮的绳子。

掌柜的掩上柴门离开。

 

武人的身体得很耐摔打,不然势必早死。

伤者刀伤渐愈,开始帮忙干活。

他言明是报恩,不收工钱。除了酒肆的活,村里谁家有事也去帮忙。

匪众的恩情不好报,他不能帮他们打劫,于是教几手拳脚。

匪窝实在人丁稀少,连红衣匪徒在内拢共八个,每次下山已是倾巢而出。原本是因为日子过不下去才上山,自从酒肆掌柜的来了之后,山上山下交往渐多,熟人怎好下手,于是日子更加难过。

一日在酒肆吃中饭——中饭已改由伤者操持,此后酒肆生意日佳——掌柜的过来坐下,"这个世道,做土匪其实很有前途,只是你们选的地方不对。"

红衣匪徒放下碗筷,脸上发热,心道惭愧,原来困顿二字已写在脑门上。

掌柜的道:"你不必介意,我当年也做过土匪。"

匪众全都放下了碗筷。

"说是土匪,其实是抗辽的义军。"

匪众腰背挺直,不禁肃然起敬。

"连云寨。戚大当家。"

店内鸦雀无声。

掌柜的站起身,面向门而立。

众人明白这个气氛便是要忆当年了,纷纷放轻呼吸,侧耳待听。

等了片刻,掌柜的走回来重新落座,见众人停筷,"你们继续。"

众人顿时泄气。

掌柜的一笑,"我是想建议你们不如去投奔连云寨各展所长,好过在此地消磨光阴。"

一人道:"听说连云寨当年遭人陷害,寨里的人差不多死光了,哪里还有连云寨。"

另一人道:"是这样没错,但是后来冤案平反,剩下的八寨主重新组建了连云寨。"

一人接道:"如果能去连云寨也好,能吃饱饭,还能打辽鬼。"

又一人道:"可是我们没什么本事,不晓得连云寨收不收。"

匪众讨论了一番,最后看向红衣匪徒。

红衣匪徒一直在看着掌柜的,掌柜的目光落在桌面一朵凝固的油花上,刚才那一笑仿佛只是他的错觉。

 

入夜,伤者收拾了桌子,将长凳倒置在桌面上。

掌柜的靠着门,面向门外黑暗。

伤者回到后厨,洗好碗,取粉和面。他对厨房有天然的热情,逃亡路上他曾想过命归何处,或许留在这里做饭就是他的归属。

明日要用的食材全部准备停当,他打了一壶酒,拿两个碗,回到大堂。

掌柜的大概站累了,改为坐在门槛上。门外伸手不见五指,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看的这么入神。

伤者坐到门槛另一头,递给掌柜的一碗酒,掌柜的接了,目光收回来,开始看着酒碗。

伤者连喝了两碗,解了一日疲乏,转头看看掌柜的,实在好奇不过,他也去看酒碗。

酒碗里除了酒,只有掌柜的自己的脸。

这张脸很好看,很能引人贪看,但掌柜的一向不是个自恋的人。

酒碗是村里土窑量产,与自己手里的几无不同。伤者展臂,以空碗击满碗。

碗里酒水荡起波纹,好看的脸一时扭曲。

掌柜的手一松,连酒带碗落在地上。碎了的碗,盛着一片酒液,倒映着天边一团毛月亮。

"连云寨毁在我手。"

掌柜的忆起了当年。

 

独自久对黑暗的人必然心里有过黑暗。

伤者认真听着掌柜的面对黑暗的独白,心知若没有一双来自光明的手拉他出来,或许他到死仍将处在黑暗之中。

 

转天又下雪。

匪众没有下山来吃早饭。

伤者有些可惜,今早他创新蒸出一笼花卷。

掌柜的睡得晚,起得却早,背着手在檐下看雪。伤者见他眼下青黑,估计根本没睡。

伤者回自己柴房,片刻出来,在掌柜的身后叫了他一声。

掌柜的待要答应,耳听破风之声,本能挥袖格挡,眼角掠过一条金线,一条绳索如蛇一般缠上他小臂,他发力一挣,绳索缠得更紧。

伤者执着绳索一头,轻轻一抖,绳索被收了回去,如同灵蛇一般。

伤者上前,将绳索递给他,"这是捆龙索。"

"什么索?"

"捆龙索。"

掌柜的默念了两遍,脸上忽然有了表情,表情很古怪,想笑不能笑只好憋着就是这种表情。

掌柜的接过捆龙索,"洗干净了果然漂亮。"

伤者道:"你知不知道它的来历。"

掌柜的摇头。

伤者道:"不知道好,你只需知道它是我家传之物,如今我把它赠予你。"

掌柜的低头看着绳子,仿佛在看一块烫手山芋。

伤者道:"不要担心因它而被追杀,我相信你应付得来。"

掌柜的思考了一下,"我不会用。"

伤者:"我教你,很简单。只是一股巧劲,若以内力催发则威力大增。"

掌柜的:"我经脉伤损,失去了内力。"

伤者:"我帮你,先教你洗髓经,使你重续经脉,再传你心法口诀,助你修成内功。我还有四十年修为,可尽数传你。"

掌柜的:"......若我不想要呢。"

伤者看他良久,"你顾惜朝仰知天文,俯察地理,中通人和,明阴阳,懂八卦,晓奇门,知遁甲,运筹帷幄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,自比管仲乐毅之贤,又岂甘终老草窗之下!"

伤者笑了笑,又道:"不要有心理负担,你信任我才将往事告知,我应以同样信任回报,捆龙索与我的来历你若知道于你有害,因此我助你练功,以此回报你给我的信任。"

 

靠近饭点,匪众准时出现在了店内,四方的桌子占了两张。

伤者先端上花卷,"试试,比蒸饼如何。"

匪众一人拿起一个。

"都是面做的。""味道一样。""形状不同。""比较可爱。"

掌柜的走出来。红衣匪徒起身,匪众跟着起身。

掌柜的摆手让他们坐下,自己也拉过长凳落座。

红衣匪徒踌躇了一下,"我们商量过后,决定还是留下。"

掌柜的看着他。

红衣匪徒:"连云寨好,我们茂花村也好。连云寨的义士在连云保家卫国,我们留在茂花村,保护亲人和朋友,也是保家卫国。"

掌柜的点点头,"说的好。"

红衣匪徒放松下来,脸上渐渐浮起两坨可疑的红晕。

掌柜的起身,换到桌子另一头坐下,"那你们准备做什么营生。"

之前上房修屋顶的三人表示还是捡起以前的手艺,替人搭屋盖房、修缺补漏。剩下四人中,有二人跟着伤者学习拳脚,进益很快,打算开课教授村民,闲来强身健体,遇险可保命护家。其余二人熟悉山势,会打野味。

众人的目光最后落在红衣匪徒脸上。

红衣匪徒:"......我什么都不会,但我可以学!"

 

红衣匪徒在给兔子包点睛。

真是不学不知道,原来自己在厨艺上这么有天赋。嵌入最后一颗枸杞,他直起腰,将白滚滚红眼睛的面团兔子上笼,今天村里的小儿们有口福了。

院子里掌柜的在练功。

真他妈好看。

红衣匪徒下决心要读书识字,将来写文章,专门写掌柜的有多好看。

正看得如痴如醉,掌柜的眉头一皱,人已不见。

红衣匪徒追出来,听见前屋桌椅翻倒之声。

一队二十余人的差役堵在大堂里,桌椅被踢到一边,二十几柄出鞘的刀指向几丈外的伤者,掌柜的就站在伤者背后。

红衣匪徒的出现没有分得任何注意,二十几双眼睛紧盯着掌柜的右腕,一条绳索金龙一般缠绕其上。

他们是为捆龙索而来。

伤者道:"连累了你们。"

掌柜的:"见外了。"

差役中一名帽插一尾雉鸡羽毛的站了出来,"我们是官,你们是民,民不与官斗,这个道理你们懂不懂。"

伤者嗤笑,"害民抢民的官不是官,是畜生。"

雉鸡羽脸肉抽动,"你们不是民,是贼。你们偷了官老爷的东西,你们知道吗。"刀尖指指捆龙索。

伤者骂道:"放你的屁,这东西姓过江,姓过白,姓过展,现在姓顾。你们姓畜牲的不配与它沾上半点干系!"

雉鸡羽是个暴脾气,此时气得发抖,连带刀尖乱颤。他不是不想出手,但当官久了,武功日废,更怕吃亏。

僵持了许久,雉鸡羽想想算了,他不过也是马前卒,搞这么大场面,不是他这个级别干的事。

他打算说点场面话就退。

可惜晚了。

门外赶来的村民围住了酒肆,常年使用的农具闪着令人胆寒的冷光。

雉鸡羽左右四顾,暴喝道:"你们这群暴民,刁民,全部抓起来砍头!"

他本意只是恐吓,但差役们的听话已养成习惯,听话才有好处拿。越听话的,好处越多。

差役们喊着威武,争先扑向"暴民"。

雉鸡羽曾经作为武人的触觉回到他身上,他敏锐的感受到绝望。

 

茂花村的山上有个深洞,有多深历代没人知道。

总之二十多条尸体扔下去一点回声都没有。

村民获得胜利,回家做饭带孩子。

如今分别是泥瓦匠、木匠、猎户、武师、帮厨的匪众围坐在收拾干净的大堂里。

掌柜的:"丢了二十几个官差,一定会有人来追查。"

红衣帮厨:"来的都是畜生,来多少杀多少。"

其余人点头。

伤者:"杀人不是长久之计,不如我离开,引开注意。"

掌柜的摇头:"下策。你在,我们尚有生路,你走,遭殃的是茂花村。"

红衣帮厨:"掌柜的说的对。"

其余人点头。

掌柜的沉吟,"擒贼要擒王,你知不知道背后最大的畜生是谁。"

伤者歉意道:"不知道。"

掌柜的垂目思索,"好吧,咱们静观其变。看看下次来的会是谁。"

红衣帮厨跑回后厨,端出一笼兔子包,"兔子,吃吧。"

众人看着他,没人先伸手。

红衣帮厨诧异,拿了一个掰开展示,"豆沙兔子,吃啊。"

伤者拿了一个,招呼道:"吃吧,豆沙馅的兔子。"

说完愣了愣,还是觉得不对。

掌柜的一笑,"算了,不过是兔子,"拿起一个,"蛮可爱的。"

其余人点头。

这是一笼好吃的兔子。

 

仁宗年间,常州武进县,百花岭下遇杰村,出过一个有名的人物。此人曾在耀武楼前献艺,圣上钦封御前四品带刀护卫,又赐封号叫做"御猫",江湖人称"南侠",武艺十分了得。

现在是课间休息时间,掌柜的坐在树下喝茶,由伤者给一群小儿讲掌故。

一小儿提问:"有北侠吗?"

伤者:"有,叫做紫髯伯欧阳春。"

另一小儿问:"紫髯伯是什么?"

伤者:"就是说这位欧阳春,长了一部红得发紫的大胡子,相当气派。"说着学了一个捋胡子的动作。

又一小儿问:"御猫是不是特别会抓老鼠?"

伤者哈哈一笑,自豪道:"对,他是老鼠的冤家对头。"

小儿再问:"冤家是什么?"

伤者语塞,一小儿回道:"我知道!我爹常说我娘是他前世的冤家!冤家就是老婆的意思!"

树下掌柜的呛了一口茶。

伤者连忙摇手,"不对不对,这个冤家它是......它是......"一击掌,"是好伙伴的意思!"

"哦——"小儿们很勉强的接受了这个答案。

伤者走开,两名武师上场,准备授课。

小儿们互相扶持从地上爬起,活动腿脚。

起了阵风,树叶飒飒而动。

掌柜的缓缓放下茶杯,叫过伤者,"起风了,送孩子们回去。"

 

掌柜的面东而立。

一名灰袍男子由远及近,风里杀气渐重。

来人双手插在袖管里,畏寒的样子。

掌柜的目光一闪。

来人头颅高昂,以鼻孔看人:"你认识我?"

掌柜的:"不认识,只是你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,他向来怕冷。"

来人下巴微收,自负道:"看来你果真不认识我,"他动动袖管,"你若知道我的名号,你定会希望我只是怕冷。"

掌柜的:"有的人怕冷,但是武功很好。"

来人眼细如缝目光如针:"你在说那位故人。"

掌柜的:"是。"

来人兴起:"他现在何处。"

掌柜的:"已故。"

来人摇头:"可惜,怎么死的?"

掌柜的:"火烧。"

来人唇角微翘如刀尖:"你下的手?"

掌柜的:"是。"

来人叹气:"也算死得其所,至少不必再怕冷。"

掌柜的皱眉不语。

来人:"不说话?不说话我可要杀人了。"

掌柜的看他:"你要杀几个。"

来人:"这村子里有多少人。"

掌柜的怒目,"你不妨留下数数!"

捆龙索出,如金蛇吐耀,咬向来人。

来人自负一笑,不慌不忙,退了一步,忽展双袖,射出四枚铁蒺藜,三枚透骨钉,六枚金钱镖,八枚铁橄榄。四种二十一枚暗器,有的先发后至,有的后发先至,有的直奔双目,有的分击穴位,叫人眼花缭乱首尾难顾。

来人发完便袖手而立,得意道:"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号,我叫做'袖手'。"说完再看掌柜的,仿如看一个死人。

风中忽闻鬼泣。

 

伤者赶至,见两人一站一坐。

袖手坐倒在地,双臂垂下,双肩各开出一朵血花,初时含苞,渐渐盛放。

袖手惨笑:"我袖中还有一百八十枚暗器未发,今日败于你手,是我功课没有做足,不认识你。"

袖手再笑:"原以为神哭小斧已绝迹江湖,今日得见,果然绝妙。哈哈。"

袖手摇晃着站起,双臂晃荡软如面条,自嘲一笑,对掌柜的道:"我看人比发暗器厉害,你负疚太重,心中已害怕杀人。你今日放我生路,我为我的女人和孩子谢你,我要回家了,请你帮我止血。"

掌柜的上前,伤者拦住他。

掌柜的道:"没事。"替他连点两穴止住血流,又撕下他灰袍下摆将他双臂吊在胸前,"出村后寻个医馆,及时治疗会痊愈的。"

袖手:"多谢。我腰间的玉佩,请拿下来。"

掌柜的依言。

袖手:"无以为报,送你个线索。这是我从雇主处得来,出于职业操守我不能透露更多,你们自己查吧。"

掌柜的点头。

袖手退后一步,"告辞,"走出一步又转身,"我还有一言相赠。"

掌柜的:"请说。"

袖手:"你不杀人,人必杀你,有的人该杀,杀了比不杀好。别误会我说的不是我,告辞。"说罢转身走远。

伤者上前,掌柜的忽然伸手搭住他小臂,一手捂肋下,长吸了一口气,"回店,我中了一枚铁蒺藜,得挖出来。"

伤者大骇,"有没有毒!"

掌柜的摇头,"不麻不痒,应该没毒。"

 

众人围坐桌前,桌面摆一枚玉佩。

白玉,骨牌大小,正面雕一枝花,背面也雕一枝花。

"我看像桃花。""我看像梨花。""可能是李花。""也像杏花。"

茂花村多花,花能伤人。春夏之交,花气成阵,花粉成灾。重症者如颠如狂,稍缓如酒醉不醒,轻者整日流泪不停。每逢花时村人多闭户不出,以防花伤。

种花只为得果换钱粮。

因此乡野汉子不懂花。

线索断了。

 

这几日掌柜的睡不安稳,常梦起以前事。

梦里有时下大雪,他抬臂架弩,射天边一只燕。黑背的燕子在白茫茫雪里疾飞,他手一抖,箭追出去,射偏了。他松了口气,心中一阵后怕。猛然惊醒,如灵魂离体又重堕回躯壳,一身冷汗。

白玉佩在桌上泛着微光。纸窗外,无灯无月,只有雪重重落下的声响。

掌柜的在黑暗中深长的呼吸,胸腔里一颗心跳得如同搏命。

"你这几夜总是做梦,是不是因为我来了。"

像夜幕拨开后透出天光,黑暗中走出戚少商。

掌柜的呼吸渐渐平复,披衣下床,点亮桌上油灯。灯苗初时如豆,渐燃渐亮。土墙上投着两个清晰的长影,仿佛两尊静默的陡峰。

曾经把酒言欢,也曾刀剑相向,如今相对无话,此后各自终老,不正是世间寻常。

寻常的是世间事,不是世上人。

火苗一颤。

戚少商已近在咫尺。

"有一回来看你,天上地上飞满了花。没看着你。回去流泪不停,眼肿如桃,无情说是花气伤眼。"

"有一回,下雪,看见你在檐下劈柴,刀声整齐,知道你身体很好。"

他抬手,捞起身前一缕卷发,细微摩挲,触感似一匹冷缎。

"有一回,经过木材铺,看匠人刨木头,不想走,觉得刨下的木花像你的头发。"

手垂下,握起掌柜的手腕。

"不见你,看什么都像你。见了你,就不想走。想来想去,只好杀了你。"

忽然发力,将人扣紧,扯不开的架势。

"怎么才能杀你,顾惜朝。"

"痛杀。"顾惜朝咬牙道。

戚少商猛的放开,看到雪白的中衣上泅出一朵血花。

"抱歉忘了你的伤。"戚少商讪讪。

"吃得消,"顾惜朝坐下掀衣裹伤,"毕竟不好打断你抒发情怀。"

灯花哔剥,仿佛满室窸窸窣窣乱爬的尴尬。

新伤口流着鲜红的血。铁蒺藜造成的伤口不易愈合,此暗器多刺,长而尖锐,划破皮肉取出,刀口多,而且深。

戚少商前夜来时,正遇上他独自换药。六尺布条缠腰三圈有余,仍有血色透出。

他隐在黑暗中,不能现身,牙关紧咬,仿佛痛在己身。

忍了又忍,想见他之心无法再忍。今夜走出,不知明日如何。

那又如何。

顾惜朝白着脸,抬头看他。

"你看,命运如此奇妙,我伤在这个地方,仿佛是天要我还你。"

戚少商不看伤口,看他。

顾惜朝很久没见过他。或许有时候他感觉到他,但感觉无法勾勒他眼角新生的细纹和鬓角新添的白发。感觉也不能代替目光,不能代替手和亲吻。

戚少商俯身向他。

"戚少商,能还你,很好。"顾惜朝话同呢喃,低低的,渐至模糊。

 

掌柜的今日起的晚。

红衣帮厨路过门前很多趟,胃里像揣了个兔子,梗的慌。

伤者在后厨叫他,蒸饼好出笼了。

他应了一声,提脚要走,却又回头,看见掌柜的屋里走出一个陌生人。

他整个人一抖,胃里的兔子活了,狠狠蹬了他一脚。

 

四个人围坐一桌吃早饭。

掌柜的简单介绍,"这是六扇门来的,调查差役失踪案。"

伤者与红衣帮厨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,欲同掌柜的再交换一个眼神,掌柜的道:"被村民杀光,尸体扔山上洞里了。"

伤者与红衣帮厨几要惊起。

六扇门的:"嗯,知道了。"吃完站起,转去后厨洗碗。

 

伤者靠在门口抽旱烟,闲目远眺,铅云沉沉,天有雪意的模样。

红衣帮厨仿佛少了魂魄,晃来晃去落不到实处。晃到伤者跟前,眼神发直道:"你看掌柜的和六扇门来的,像不像村里二叔和二婶那样。"

伤者敲烟锅,"哪样。"

红衣帮厨:"过了大半辈子的样。"

伤者嘿嘿一乐:"你瞧得挺准。"

红衣帮厨转身扶墙。胃里的兔子四脚朝天,气绝身亡。

 

村口道上,二人一马。一人马上,一人马下。

戚少商:"看着要下雪,你回吧。"

顾惜朝:"好。"

戚少商:"好怎么不动。"

顾惜朝点点头,转身。

戚少商跳下马,"要不我吃了午饭再走。"

顾惜朝:"要走快走。"

戚少商一笑,"一定快去快回。"转身上马,拍拍腰间,"玉佩的事我有门路,办好了就回来。"

顾惜朝嗯了一声,往回快走。

直到进店,听见身后一声马嘶,马蹄得得,知是戚少商走了。

 

茂花村在东京以东,最快的快马往返一趟不下十六个时辰。消息传递更慢,若非急信,传至此地往往已成旧闻。

半个月后,戚少商没来。一个流浪说书人路过,说京都格局已变,童太师下台,一干附逆伏诛。京中已是蔡相独大,只手可遮天。

村众围住说书人,要听稀奇。

说书人面带得意:"稀奇事有,杭州明金局知道吗?"

村众摇头。

说书人满意捋须:"明金局呀,是个藏宝库。里面全是童贯给咱们官家收罗的宝贝,金石书画、奇巧秘宝堆了几大间呀!"

村众眼眯口张,纷纷神往。

说书人一拍桌子,将众人思绪拉回,"稀奇就稀奇在这里!明金局的主事,你们知道吗?"

村众摇头。

说书人:"此人是童贯手下第一爪牙,看中了谁家宝贝,那是明抢暗夺无恶不为。县老爷也得听他的呀!"

村众发出不齿之声。

说书人一咧嘴:"这人死了!"

村众:"哦?"

说书人:"知道怎么死的吗?"

村众摇头。

说书人压低声音:"一个大雪夜,给人割了脑袋,"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,"挂在县衙门前旗杆顶上,天明才叫打更的和尚发现。县老爷忙叫人找他身子,找到他房里,你们猜在哪......"

无人应答。一个人咽了口唾沫,咯噔一声。

说书人声音再低:"还在被窝里,他新娶的夫人,搂着死人胳膊还在打呼噜呐!"

村众长出一口气,交头接耳,嘈杂起来。

说书人摆摆手,"没说完呢,你们知道这新夫人是谁。"

村众闭嘴看他。

说书人:"小甜水巷醉杏楼第一美人李师师——"

村众惊诧:"啊?!"

说书人:"没说完呢,李师师的同乡姐妹,叫做李桃。"

村众:"哦——"

说书人脸放红光:"这李桃在醉杏楼也是小有名气呀!因长的浑圆雪白,得了个浑名叫做白玉李桃。这下子可惜呐,可惜呐!"连连摇头。

村众不耐,嚷嚷要听割头的稀奇。

说书人咕嘟咕嘟喝了碗茶,一抹嘴,"那旗杆多高你们知道吗。"

村众摇头。

说书人两臂张开,竖着一比,"三丈有余。"两个虎口一括,"碗口粗细。县老爷从杂耍班里找了个技高胆大擅爬杆的才将人头取下来。你们说谁挂上去的。"

村众摇头。

说书人:"夜入深宅内院,杀人取头而不惊动枕边人,你们说谁能做到。"

村众摇头。

说书人咂嘴:"莫不是大仙爷收恶人?"

村众:"胡扯。"

说书人一拍大腿:"那定是高人除害了!"

村众点头,纷纷表示肯定。

说书人眼珠子一转,嘿嘿笑道:"贵村真是人杰地灵,人人充满智慧。那二十官差集体失踪案各位朋友可有高见?"

轻松的气氛仿佛被一支利箭钉住。村众漠然退后,说书人被围当中,因强撑笑容而脸肌抽搐,额角泌出细汗。

"京都武林道可有什么消息吗?"人墙裂开一道口子,掌柜的走进。

说书人如除重枷,迭声道:"有有有!一件是光天化日众位好汉劫法场,场面大得很!"说着手足并起比划一阵,将身一腾蹲上长凳,"要说这劫的是谁,有传言是金风细雨楼的人,本人没有确切消息不好乱讲,但看是谁来劫的或许是八九不离十。来的有谁?"说书人自问自答,"诸葛神侯啊!四大名捕啊!如此盛举可叹我没有亲见......"连连摇头。

忽然窜起,翻身上桌,"再一件,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打了一架,场面想必也大得很!此一役,金风细雨楼三把交椅,一下子折了两把,"他伸出一手比了个二,"那六分半堂呢,死了老大。"又伸出一手,比了个一。

"这么看来像是金风细雨楼吃了大亏。不过各位朋友可不知道吧,京城各派势力那就是滩浑水,表面上翻个浪还指不定底下掀的是哪股暗流呢。就说这童贯,本是蔡京一伙,这回下台,相当于有人砍了蔡相一条臂膀呐!"

他高高在上,四下一瞧,掩嘴道:"有传闻称六分半堂背后撑腰的就是蔡京。金风细雨楼呢,作为京师白道之首自然和那邪魔无阻的六扇门走得近。各位朋友可得算算了,这其中,到底谁得了好处?谁吃了大亏?后续又会如何发展呢?"

村众哪里晓得这些个武林之事,都听得云里雾里,仿佛呆鸡。

岂料说书人一猫腰,猛地一纵,从村众头顶翻越出门,一溜烟跑出村去了。

村众醒过神,要追。掌柜的道:"放他去吧,跑这么快,追不上了。"

 

四方桌,掌柜的伤者各占一方。

伤者:"终于知道追凶是谁,且追凶死了,是好事,不知是谁做的。"看了看掌柜的,"是不是你那六扇门的。"

掌柜的摇头:"不清楚,"等了等,"倒像是他少年时会干的事。"

伤者笑道:"你们少年已相识?"

掌柜的略笑:"或许差一点。"

伤者没追问,道:"今日说书人看着蹊跷。"

掌柜的:"话里有话,像是来投石问路。"

伤者:"是否与那白玉花佩有关。"

掌柜的:"玉佩的主人应是新夫人李桃。说书人若是她派遣,或许是在找割头者。"

伤者:"袖手曾提过玉佩属于雇主,有没有可能李桃才是幕后之人。"

掌柜的思索,摇头:"如果是他杀的,他不会杀错。"

伤者笑道:"你很信任他。"

掌柜的也笑,"这个世上,很多人都信任他。"

伤者惊讶:"哦?"

掌柜的:"因为他是戚少商。"

伤者"啊"了一声,"原来是戚少商。"

掌柜的:"正是戚少商。"

伤者迟疑看他:"你们?"

掌柜的点头:"我们。"

伤者一笑,"难怪。"

掌柜的好奇,"难怪?"

伤者笑意不减,"你念他名字,好听过念诗。"

门外夕阳回落山头,掌柜的别过脸,耳廓红艳,红过夕照。

 

戚少商来时,顾惜朝正剪趾甲。

见门开是他,于是低头,下巴仍抵在蜷起的左膝上,手中剪刀不停。

床边放一盆水,热气充盈。戚少商上前,挨顾惜朝坐下,利落除去鞋袜,下脚入水。水温正好,他舒服的叹气。

在南方过冬,进出被窝,或许可入刑。因此南方人冬夜睡前必泡脚,泡脚暖全身,才不致整夜在被中僵卧仿佛一条冻尸。

经过热水浸泡的趾甲柔软易剪,顾惜朝很快换右脚。

戚少商双手撑床沿,偏头看他脚。不知是因为人好看所以脚也长得好,还是脚好看的人必然脸也好看。

总之是好看。

顾惜朝放下剪刀,伸脚入水,踩在戚少商脚背上。脚冰凉。戚少商提脚,以暖覆凉。水溢出来,渗入泥地,留下一片湿迹。

戚少商:"这段时间在京师,和几个朋友一道做了几件事。有个朋友因此要逃亡,嘱托我撑下他的场子,我答应了。"

顾惜朝:"嗯。"

戚少商:"我请你,和我一起扛这担子。"

顾惜朝低头看那片湿迹,昏黄光色下侧脸线条柔和,仿佛虚化。

戚少商探身,捉过他抠着床沿的手指,握在掌心。

"我请你,有担子和我一起扛,有阵一起闯,同吃一餐饭,同喝一碗水,同坐一张床。"

戚少商语毕,专注看他侧脸。

掌心里手指有细微颤抖,如蝴蝶振翅。渐渐伸展,反握住戚少商手。

顾惜朝回头相看,好看的惊人。

"好,我答应你。"

戚少商笑起来,凑上去亲了亲他,"水要冷了,睡吧。""嗯。"

两人钻进冰冷的棉被,哆嗦了一阵,渐渐暖起来。

顾惜朝:"睡不着,给我说说你的朋友。"

戚少商:"好,那先说说唐宝牛和方恨少。"

 

唐宝牛和方恨少就是说书人口中众位好汉劫法场的主角。两人误入八爷庄暴打赵佶蔡京一顿,因此壮举被捉待斩。可说是此次京师变局之契机。

蔡京在破板门与菜市口两处设刑场,欲将京师白道势力一网打尽。一场恶斗,却教唐方二人被劫走,自己遭王小石劫持,被迫答应此事不再追究。

此前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一役元气大伤,已教蔡京损兵折将。法场被劫更教他在赵佶面前抬不起头。难堪至此,童贯所掌的明金局本可作一剂良药。谁料主事夜半遭人割头,库藏散尽。赵佶大发雷霆,民众拍手称快。

多事并发如同盆倾水覆不可收拾。蔡京几度沉浮深谙韬晦之道,当即弃子,断臂求存。

至此京师格局暗换,后续如何发展,又有谁能未卜先知。

 

戚少商:"王小石,我们叫他小石头,他是个好朋友。我在京中处理剩下的事情,是他在逃亡路上去杭州割头。"

顾惜朝:"原来是他。他必定乐观忠勇。"

戚少商:"是,他是个很好的朋友。"忽然翻过身,侧对顾惜朝,"我想让我所有的朋友都知道你。"

顾惜朝在黑暗中无声一笑,"或许你们便做不成朋友。"

戚少商:"那你就小看了我的朋友。"

顾惜朝也翻过身。两人在黑暗中对视。

顾惜朝:"也包括你小甜水巷的朋友?"

听着戚少商呼吸一滞,顾惜朝又道:"玉佩的门路?"

戚少商蹭过来,黑暗中响起闷笑声:"吃醋?"

顾惜朝:"哼。"

"我尝尝酸不酸!"

戚少商扑上去,像天狗吞吃了月亮。

 

红衣帮厨每日起早烧灶,鸡刚叫过三遍。人一旦对一件事产生兴趣,便会生出热情,并激发无穷精力,不知疲倦。

伤者起的更早。武人习性,贪睡废功。一般闻鸡即起。

掌柜的也早,今日更早。

掌柜的在收拾行李。

 

四人围坐一桌吃早饭。

天光微亮,店里的气氛很难过。

掌柜的:"我走后,这里就交给你们了。"

伤者:"放心吧,我早把这里当作家。"

红衣帮厨咬了口蒸饼吞下,眼中似有泪光。

戚少商喝了一口米粥,对红衣帮厨道:"这粥煮的很好,你做的?"

红衣帮厨瞅他一眼,"哇"得哭出声来,捂脸奔回后厨。

伤者摆摆手,"年轻人,感情过于丰富,不要在意。"

戚少商笑笑点头。

 

食毕出门,门口拴着两匹马。

顾惜朝看一眼戚少商,戚少商回以一双酒窝。

 

行至村口,身后渐渐跟了大批村民。

顾惜朝停住,却不回身。戚少商侧目,看到一个十分严肃的侧脸,像浇铸的铁面具,凝固住所有表情。

戚少商捏了捏他手,回身向村民告别:"再见吧朋友们,你们掌柜的要哭啦!"

顾惜朝甩开他手,翻身上马,提缰便走。戚少商急急跟上,与他并辔。两马并驰,渐行渐远。

行至一坡顶,顾惜朝忽然停住,拨马回望。

远远望去,积云之下,只见一面酒旗还在劲风中扑卷。

马上顾惜朝深深吸了一口气,"走吧。"

 

数十里后,两人驻马。前方隐隐听见水声。

戚少商:"来时经过这两道瀑布,像碗口上垂下两挂面条,有趣。"

顾惜朝:"那是双涧。前面这条低矮的峡谷,叫做横岭。"

戚少商缓视:"是个伏兵的好地方。只需两侧竹林里埋下弓箭手,前后以武力夹击,阻截两个人挺容易。"

顾惜朝摇摇头:"不一定容易,得看本事。"

戚少商点头:"你说的对,不如走着试试。"

两人驱马下横岭。

风间竹叶瑟瑟,响个不停。此时风力微弱,竹响却如波涛。很欠自然。

即要出横岭,水声已如奔马。双涧近在左前。

"嗡"的一声,空中飞来一支箭,斜钉在两人马前,箭尾巍巍颤动。

两侧竹林里哗啦一阵乱响,左右各钻出三十名弓箭手,持弓威慑。

身后烟扬蹄响,冲出一队二十人骑马武者,截住后路。

一片脂粉香袭近。峡谷尽头,拐出一个女人。

 

两人下马。女人上前,黑衣黑裙,鬓上别了朵白绢花。

是李桃。

李桃先看向戚少商,欠了欠身:"是戚大人,咱们在师师姑娘那里见过,不知是否还记得。"

戚少商看一眼顾惜朝,道:"记得,你琵琶弹得很好。"

李桃点点头,又看向顾惜朝,叹了口气:"我不认得你,但请人去茂花村打探过。"目光转向顾惜朝腰间,"捆龙索在你身上,它是我丈夫生前没有完成的任务,我怀疑他是因此而死。请问你是否知道是谁割了我丈夫的头。"

"是我。"戚少商拦下顾惜朝,从腰封里拿出玉佩抛给她。"杀你丈夫,其中牵扯甚多。但杀他的人,是我。"

李桃轻抚玉佩,伤感道:"我丈夫是恶人,死有余辜。只是他以情待我,我不能负义。他恶名在外,我无人可求,散尽钱财才请来这些援手。没想到是你。但知道动不了你,也只能拼上一拼。"

戚少商:"你花钱买下了他们的命?"

李桃愣住:"没有。"

戚少商:"你花钱只够请他们援手,可是我们出手,他们就得卖命。你有没有问过他们愿不愿意卖命。"

李桃沉默,半晌,脸上划下两行清泪。

顾惜朝上前:"我有一个方法,可以让你还了恩义。"

李桃:"你?什么方法?"

顾惜朝:"杀你丈夫的人是他,但请他办事的是我,所以你的仇我也有份。"他解下腰间捆龙索,"你知不知道捆龙索。"

李桃擦干眼泪,"知道一点。它是仁宗年间陷空岛五鼠之一锦毛鼠白玉堂的干娘江宁女侠遗物,后被常州展家收藏至今。传闻水火不能侵,刀斧不能断。"

顾惜朝:"好,你过来。"

李桃迟疑,慢慢走近,在一丈外停住。

顾惜朝一手牵起戚少商,"你用捆龙索将我俩绑住,推下双涧,可不可以解你恩仇。"

李桃震惊看他。

戚少商也看他。

顾惜朝再问:"可不可以。"

李桃颤抖道:"你......为什么。"

顾惜朝拖着戚少商上前,"为这天地有情,世间有义。"

李桃双眼又涌出眼泪,"你不反悔?"

顾惜朝摇头。

戚少商:"我们不反悔。"将捆龙索交给李桃,与顾惜朝两手相牵。

李桃的手是弹琵琶的手,如今这弹琵琶的手像刚长出来,用了许久,颤颤地打下一个死结。

"你们武功好,可是这么高的涧,这么急的水,也许运气不好,就死了。"

顾惜朝一笑,看着戚少商,"正好,他一向不缺的就是运气。"

戚少商回看他,突然往后一倒。

李桃惊叫一声,奔至瀑前。只见浪花高溅,瞬间吞没一双人影。

 

武花与茂花隔了半座山一条岭两条涧,村上来往的买卖人多,建有一家小客栈。

时近正午,阳光分外不热烈。

小客栈迎来两个浑身湿透的客人。

当然是戚少商和顾惜朝。

 

捆龙索,水不能侵,火不能烧,刀砍斧劈不能断。唯同心即解。

顾惜朝当然知道。

 

END


评论(64)
热度(540)
  1. 共27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© 锦衣夜行 | 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