间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歇性产出

戚顾古代 羊塔里


有人送他一束花。
他年轻时就是个懂风情的人,会为了心上的女子下悬崖摘花。此时见了这捧尚带着新鲜露水的鲜花,如何能不赏一赏、闻一闻。
何况他才见过顾惜朝。
他此时的心情有些乱,有喜,又含着恨。一捧令人愉悦的花,带着令人愉悦的香气,怎能不叫他不将脸靠近,深深地嗅闻了一记。
钩吻的花粉迫不及待地扑进他的鼻腔,顺着呼吸进入他的体内,游走起来。
他忽感晕眩,以为是花香醉人。接着他感到浑身的肌肉在放松,像到了深夜回到床前正要入睡那般放松。
他像是要熟睡了,眼前一片模糊,意识渐渐抽离。

钩吻中毒,毒发分四步。
初时面红,心跳缓慢,呼吸快而深。继而心搏加快,呼吸慢而浅。继而呼吸困难,四肢冰冷,面色苍白。最后呼吸麻痹,药石无救。
解法:新鲜羊血灌服。

顾惜朝偷了一只羊,一刀割开它的气嗓。
山羊铜铃般的大眼盈满了泪水,四蹄徒劳地踢蹬。
热血汩汩而下,顾惜朝以口相就,一手掐住戚少商的下巴,迫他张大还在喃喃说着糊话的嘴,俯下身去。
新鲜滚热的羊血想必不合戚少商的口味,他在昏迷中皱紧了眉头,无力的脑袋左右微晃像不愿进食的幼崽。
顾惜朝足足灌了他好几大口,微微抬高了他的下巴确保他都吞咽下去。
那只羊倒在一旁,四肢不时抽搐。
顾惜朝对上它流着泪的大眼,伸出手覆上,另一只手跟上,利落地扭断了它的脖子。

戚少商醒来时,先听见营火的毕剥声,接着隔着眼皮感觉到融融的火光。
他的眼皮尚有些沉重。像是噩梦做狠了,醒来就不很容易。
他费了一些力,将眼皮掀开。看见一只羊被穿在架子上烤,油脂滴落在火焰上,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。
“你醒了。”
戚少商的脑子很迟缓,他的眼神直直的看着这只羊,疑惑他竟没有闻到烤羊的香味。
直到这个声音响起,他才略微反应过来这里不只他一个人。
他转过头,看见火堆旁顾惜朝正看着他。
跳动的火光在他白玉般的脸上投下活的阴影,使他时而光明一览无遗,时而隐匿不可捉摸。
戚少商看着他,看得目不转睛。

顾惜朝翻动着火上的羊,拿下来将偷来的粗盐抹在肉上。
“你中了钩吻的毒,此时还不能十分清醒。”他顿了顿,笑了一小下,“若是清醒,投向我的就不是你的目光,而是你的剑了。”
戚少商微微晃了晃脑袋,下意识表示反对。
“我不想杀你,我一直想着你,见了你很好,只想看着你。”
他以为他说出来了,但顾惜朝皱眉看着他。
“你想说话?”
他才意识到他还不能说话,那些回答堆在他的舌头底下,他的舌头像石头一样毫无反应。
接着他猛然意识到他刚刚都回答了什么啊。

他此时的思想就像一管荷花梗,笔直,中通。啪地一声,一朵荷花生出来,就是他心中最真切的念头。
平日深藏在淤泥底的种子,此刻像炸开了一般一朵一朵结出花来。
他有些恐慌了。
顾惜朝是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了,他向来知道他的。
“你怎么了。”他靠过来,微微俯身,卷曲的发梢像软钩一样拂上他的脸。
“我想……”戚少商口中无声,心中也没有后半句。
他想做什么,顾惜朝知道吗?


这汉子长了双娘们的手,十指嫩白,像新剥的葱段。
他的食指上套着一枚白银指环,此时连同他为保护虎口而缠上的白布,一同叫血浸透成暗红。
血是新鲜的,地上的尸体仍然温热。

他是一个杀手,杀人是他的职业,目前还没成为他的兴趣。
认真的说,他不太喜爱杀人,因为脏。

他拆下湿热粘稠的布条,对着月光张开五指。
月光下,血是黑色的。
真脏。

杀人者,身后总是不乏追杀的人。
可是刀口上讨生活的人,不能怕死。
再怕,死也总是如期而至。
或许早到,或许迟到,总会来的。
所以他不怕死,他只担心毫无价值的死。
为此他早已给自己挑了几位够格取他性命的人。
死在这几人手下,死才是适得其所。

戚少商是头一个。

在他见过的人里,他最喜欢戚少商。
戚少商的长相,和他的气度,还有他的经历,以及如今成就的事业。
这些令江湖上大部分人心折,他也没有例外。
他虽然还年轻,但杀人这份职业却已干了很多年。
他常生倦意,还曾想不如反水,投奔戚少商去。
但这念头让他自己也发笑。
戚少商太干净了,他的白衣最好不能染上脏污。
他还是等着,或许有一天,等到一个暗杀戚少商的命令。
要么杀了他,要么死在他手。
两者的结果都是得偿所愿。

他等来了这个机会。

他花了一个月来跟踪戚少商。
他使出了平生所学,像一枚影子一样缀在戚少商看不见的地方。
他时而是金风细雨楼外挑担路过的货郎,时而是曹婆婆分茶铺里碾茶的小厮,时而又是醉杏楼外墙根底下晒太阳的老丐。
他也曾是云游道士、买菜的寻常汉子、拉车送酒的伙计。
除了女人和孩子,他已变成很多人去接近戚少商。
然而戚少商的人头值万金,因他实在难杀。
杀他,有时机还不行,或许得靠运气。

那天,运气像熟透的果子一样砸在他头上。
他跟着戚少商出了城,来到郊外的一处荒园。

刚出城,他就发现了不止他一人在盯着戚少商。
几拨杀手,像挣出地狱的饿鬼,闻肉香而动。
他能发现,戚少商自然早已知道。
他得以在暗处欣赏戚少商杀人的风姿。
他的身形,他的剑法,都是如此绝妙。
若说憾处,只是这剑舞,少了琴来配。
他暗叹,可惜自己不识拨弦。

他看着戚少商走向那前朝废园。俯身将脚下温热的尸体拖走。
他悄悄的,就替戚少商收拾了这条杂鱼。
这人长得太丑,污眼。

这园子废弃多年,无人照管,数段围墙已坍塌,砖石间野草闲花疯长,是个闹鬼的好地方。
因此人迹罕至。
很适合用来谈生意。
对于戚少商来说,或许也适合散步、闲逛、静坐。
戚少商喜欢这个地方,一个月里他来了三趟。
在那枯塘边的草亭里坐着,一个人自得其乐。
这时他就蹲在园外高树的浓荫里,欣赏这一份闲暇。

月亮移过树梢了。
他从枝叶间窥探着废园。

月色像无温度的霜,披在荒草废石上。夜雾又笼罩下来,像掀不起的纱。
园中戚少商的身影几乎有些模糊了。

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戚少商,以致差点忽略了此时出现的另外一个人。
等他惊觉,那人已进了园子,留给他一个鬼魅般的背影。
是谁?
有约,还是碰巧?

是碰巧。
因为戚少商动了,是戒备的动。
他长身而起,其迅疾几乎搅乱了夜雾。
接着他竟放松下来,月光下脸色近乎温柔。
可不过一瞬,那一点温柔像被夜风吹散了,肃杀裹挟了他。
他腰间的剑在月光下嗡鸣。

“顾、惜、朝。”他说。

来人仍旧只有一个背影。
身量高而挺拔,是个惯于傲视别人的人。
仿佛轻易不会为谁折腰。

他知道顾惜朝。
知道戚少商,怎会不知顾惜朝。
他却没见过顾惜朝。
因为从他败走那日起,江湖上少有人再见过顾惜朝。

他很想看看顾惜朝,看看这个让戚少商切齿的人。

顾惜朝动了。
他的侧脸在月色下笼着朦胧的柔和的光晕。
他呆了一呆。
然后才听见一声细细的,幽幽的鬼泣。
他心口一热,从树上跌了下去。


他转醒时,初阳已替换了月色。
叶间的露水砸在他脸上,他抹了一把,一手稀薄的血色。
是了,他想起来,神哭小斧,专破高手罡气。
他竟逃过一命,不过吐了口血。
真是天大的运气。
只是内力已散,形同废人,留命又有何意义。
他一时想去找戚少商送死。
想到戚少商,他下意识看了眼园子。
他惊了一惊。
从坍圮的墙垣望过去,戚少商还在草亭里坐着。
他在这里一夜?
顾惜朝呢?
昨夜发生了什么?

忽然他镇定下来,他不必关心这些问题,他只需关心戚少商。
戚少商是他的任务,什么都没有了,他还有作为一名杀手的尊严。

他要送戚少商一束花。

花送出去了。

他远远看着戚少商从泥土上捡起那束花,带着怜惜的眼光。
他知道戚少商是个惜花的人,他赌他会收下他的花。
更因为戚少商此时的状态。
带着一夜未眠的倦乏,还有难解的心事。
这难解已写在了他脸上。
让他忘了警惕而不曾拒绝这无辜的带着香气的好意。

他倒下了。


他将戚少商放上板车拉走。
照规矩他该割了他的头,毕竟一个脑袋比一具尸体方便携带。
可是他怎会割下戚少商的头,他将他放上车前,甚至将车清洁了一番,唯恐脏了他的衣服。
钩吻毒发需要时间,戚少商还活着。
和活着的戚少商同行一段路,这让他心情愉快。
他拉着车,间或回头看一眼,感到夙愿已偿。
走到羊塔里,他停下了。
他是需要歇口气了,失了内力,受了内伤,他如今同寻常人无异。
汗水流下他的鬓角,他动也不动。
因为叫他失了内力的人此时就挡在道前。

顾惜朝站在丈外,看着他。

他非常紧张,怕顾惜朝从他手里抢走戚少商。
直到顾惜朝动了,向他走过来,他才知道昨夜受他一斧却不死全然不是运气。
顾惜朝脚步虚浮,一条腿还有伤。
他是没了内力,他也没了内力。

可没了内力的顾惜朝,难道就不可怕?


顾惜朝扯下一条羊腿,撕了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。
戚少商躺在地上,看着他油汪汪的嘴。
随着思绪渐渐清明,他的目光开始回避。
他原本应当正视一个血债累累的仇人,此时却只感到心虚。
活着无法面对该杀的仇人,死了更没脸面对不该死的死人。
很苦,还很难。

顾惜朝觉察到了。
他原本离他很近,现在他退到了屋角。

他们在一所林间猎屋里。
篝火上除了羊,还架着一口旧铜锅。锅里咕嘟咕嘟响着,飘出草药的清芬。
顾惜朝慢慢吃了一条羊腿,站起身来,摸出一只碗,一柄勺。
这是整个屋里仅有的一只碗,一柄勺。
顾惜朝舀了汤药重新靠近他。

戚少商在他靠近的时候就努力坐了起来,为此挣出一脑门虚汗。
还使顾惜朝意图搀扶的手尴尬地晾在半空。
戚少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,看着那只手落下去,他差点要去握住。
他终究还是看着它落下去了。

顾惜朝蹲在他身边,隔了半臂,喂他汤药。
碗里尽是草,“吃下去,是秧草,对你有好处。”顾惜朝说。
戚少商依言。
他不怕有毒,顾惜朝若要他死,不会这么百转千回的下毒。
他们仿佛非得面对面造成对方的死亡不可。
可竟从来没有成功过。

戚少商吃了一锅草。
草并不能管饱,再说这本是祛毒用的。
戚少商想吃肉,但他的肌肉还不够灵活,咬不动,只能吞。
与其噎死,他宁愿忍着些饿,还有馋。
他沉默着,渐渐恢复了力气,接着感到了丹田的一点热意,凭着这一点热意,内息很快回到了他体内,他握了握拳,从地上爬了起来。

羊还在火上温着,戚少商扯下另一条腿。


顾惜朝面向门坐着,背对着戚少商。
他没什么改变,除了头发长了些,衣服旧了些,人更瘦了些。
戚少商肆无忌惮地看着他。
什么样的两个人,避忌着眼神的交锋,却在背后像赌徒一样贪看。

戚少商吃完一条腿,手欲伸向剩下的羊。
顾惜朝开口道:“你好了,该走了。”
戚少商的手缩回来,在雪白的袍子上擦干净,还撩起来擦了嘴。
他站起来,站了一会儿,两手空空的走出去。
“谢谢。”他对顾惜朝说。

戚少商走了有一会儿了。
顾惜朝回头看了眼扔在墙角的戚少商的剑,“不客气。”他说。

羊塔里是个奇怪的地方。
它就在城外,也不偏僻,却像盲点一样容易叫人忽略。
这里留不住人,留下的人,也像这块地方一样,势必叫人遗忘。

一双木屐停在丈外。
顾惜朝直起腰,看过去。
是个脸很白的汉子,白的仿佛直往下掉粉。
他腰间挂了铁器,是刀,刀系铜铃。走动起来,木屐硌着石子,铃撞着刀。
热闹的很。

他在看得清顾惜朝的地方停下,问他有没有见过一个食指戴银戒虎口缠白布的男人。
这个距离足够近了,顾惜朝也看得清他。
这汉子脸上敷了粉,说话的时候,真的在往下掉粉。
顾惜朝摇了摇头,回头继续填他的坑。
翻起的新土很潮湿,蚯蚓在土里舒展身体。
那汉子走近些,问他在干什么。
“种花。”顾惜朝头也不抬。
“种的什么花。”这汉子很好奇。
“无名的花。”顾惜朝说。
“你错过了种花的时节,现在才下种,我看你是白费力气。”他说着,手已按在刀上。

他的刀很快,第一刀的刀势未尽,第二刀就跟上,一刀接着一刀,争先恐后,又急又迫。
顾惜朝腰间也有铁,剑在鞘里,鞘外裹着布。
然而他退后闪避,用手里的铁镐阻挡刀势。
汉子脸上的粉,铁镐上的土,在锐啸的金风中簌簌掉落。
汉子大喝一声,从顾惜朝的眉间斩落。
顾惜朝后仰,双手递出,横举的铁镐叫刀锋斫断了竹柄。
顾惜朝当即撤镐、退避。
刀上带着劲,震得他气血翻涌。
刀尖不停,像疯狗一样追咬他的鼻尖。
退无可退。
再退就死。
他猛的刹脚,咽下喉头腥甜,出剑。
戚少商的剑仿佛带着戚少商的战意。
雪亮的剑光像出匣的游龙一般迎向刀锋。
这汉子睁大了眼睛,仿佛被剑光所迷。

刀断了。

“真是一把宝剑。”这汉子弃了断刀,垂落的手在身侧颤个不停。
他反身就走,走得很快,立刻将这地方、将顾惜朝远远抛在了身后。

顾惜朝晃了一晃,站定,站了足有一会儿,才慢慢走回去。
剑没有归鞘,他就这么提着剑,慢慢走着,一缕细细的血流从他震裂的虎口流向剑身。
像在血腥地饲剑。


杨无邪对于戚少商彻夜不归没有什么表示,毕竟他是楼里的总管,不是楼主的老婆。
做下属的不由得会对比历任首领,不过戚少商自然和苏梦枕不一样,与王小石更不同,更不必与白愁飞作比。
这世上,没有人如戚少商。在有些人心里,他更是独一无二。
其实这世上人人都是独一无二的。即使同卵同胞,相像的如同从一个模子刻出来,也是两个不一样的人。
独一无二,是某个人心中的无可比拟。
谁的心上人不是无可比拟,独一无二呢?

杨无邪看着戚少商两手空空的回来,看起来不只失了剑,还丢了魂。
白衣上还有一大块油渍。只要是爱干净的,都看不下去。
杨无邪将目光投在戚少商脸上。
“楼主,”他尽力目不斜视,“金剑来过,请你过去一趟。”
戚少商点点头,“我知道了。”
他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,朝门口走了两步。
杨无邪抬起手。
戚少商停下,转身回去,“我先换件衣服。”
杨无邪松了口气。

无情说了两件事。
一是杀手道上有人花重金买戚少商人头。
这条消息不新鲜,风雨楼知道的比六扇门更早。攸关楼主性命,杨无邪岂甘落后。
第二件事也不是无情请戚少商一叙的理由。
“只是得知顾惜朝出现在附近,应当叫你知道。”无情说完,以酒杯扣了扣盘盏,“开席。”

好朋友应当常相聚,喝喝酒,吃吃肉,热闹热闹。
追命和冷血出京办案方回,这是接风宴。

戚少商不痛快,这谁都看出来了。

无情道:“最近杀手来的凶?”
戚少商喝酒,“还行。”
追命有兴趣,“说说。”
“有个小子,”戚少商说,“跟了我一个月,每次都化装成不同的人,很花心思,也很有技巧。”
“可还是叫你发现了。”冷血说。
几人都看着戚少商,戚少商举起一只手,“他的手,太扎眼了。”
“哦?”铁手笑了笑。
戚少商摇摇头,“不是说他掌上功夫如何,是说李师师的手,不如他的好看。”
“他长了一双太漂亮的手,他自己也知道,因此很难不叫人留意。”他补充。
“原来如此,”追命说,“他人呢。”大概很想看看这双手。
戚少商脸上多了些东西,“他现在哪里我不知道,不过他离开前送了束花给我。”
四道目光齐射向他。
“把我毒倒了。”
有几条眉毛抬了起来。
“顾惜朝救了我。”

这下大家都知道戚少商为什么不痛快了。

顾惜朝并不是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,毕竟大家都知道他曾经做过什么,对戚少商又造成了怎样的伤害。
他在六扇门的名单上。这份名单上并不都是凶徒,但都有留意行踪的必要。
因此顾惜朝一靠近京师,已在有心人眼里。
消息最先传给铁手。

铁手道:“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。当日他经脉俱损,魔功反噬。为了救他只好废了他的武功。之后他就走了,留下她在这里。”
他举了举杯,一口饮尽。遥祭那个他曾赠予三片柳叶的女子。
“或许他只是回来探望故人。”铁手看向戚少商,“你们在哪里碰上的。”
“京郊废园。”
“是了,”铁手点点头,叹了口气,“她曾说过那里景致好,想收拾出来做医庐,好过荒废下去。”
一时大家都沉默。
追命先举杯,“敬晚晴姑娘。”
几下清脆的击杯声,“敬晚晴姑娘。”
他们一饮而尽。

他们喝到日落月升。
戚少商出到门外,身后还有四大名捕走调的歌声。
他往风雨楼的方向看一眼,然后走上了另一条路。


羊塔里的几点灯火黯淡得像幻觉。
就像昨夜的顾惜朝。
戚少商想着他,他就出现了。
如何不像是他的梦。
是梦就好了。
因为梦无法被击碎。
你尽可以做梦,在梦里创造一切。
这自然是一种逃避。
可这世上有多少英雄好汉,可以不眨眼的说,对那些无法面对之事,对那些不能面对之人,从来不曾逃避过。

戚少商越走越慢,最后停下。
他来干什么?
他真的是来取落下的剑吗?
明明他自己也知道不是。
他自然有更好用的理由,这理由好用到他自己不用也有别人打着他的旗号替他用。
可他不想用,他不想把剑架在顾惜朝脖子上,说我来杀了你报仇。
他只是想见他。
我想你,所以来见你,这岂非是最自然不过的理由。
就因为他是顾惜朝,就因为他是戚少商,两情相悦竟就成了最不自然的事。

他抬头看看月亮,与昨夜的无甚差别。
他与顾惜朝就在这番月色下静对一夜。
他们各自坐着,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。
没有舞起的剑,没有溅起的酒,没有琴声,也没有谈笑。
只有沉默,及共有的一片月色。

一片乌云突如其来,掩住了月色。
戚少商心中一乱。

黑暗中递来一把剑。不凶,不快,只是有些唐突。
像急于要求戚少商欣赏,而忘了先打声招呼。
剑一直送到戚少商眼前。
好像生怕他看不清楚,握它的那只手尽力往前,往前。
直到戚少商出手捏住了剑刃。
剑遭到了不可抗的阻力,不能再进分毫。
受挫的手并不气馁,忽然发力,想把戚少商的手指从剑上震下来。
剑像抽筋的蛇一样扭动起来。
然而戚少商打定了主意不放它走。
因为这本来就是他的剑。
他轻轻一笑,目光攫住黑暗中那只手。
正打算说点什么。
这时一阵风经过,扯开了乌云。
戚少商的笑容凝在脸上,话咽回肚里。
他撤手、夺剑。
现在剑尖调了个头,指着手的主人。
“顾惜朝呢!”

剑下的脸白的像敷了粉,他也的确敷了粉。
他一向爱美,即便是回来报断刀之仇,也得好好上了粉再来。
何况他要杀的人还这样好看。
他要尊重美。

“原来他是顾惜朝。”他说,“那要恭喜戚楼主了。”
“恭喜我什么。”戚少商胃里很不舒服。
“恭喜你大仇得报。”他说。
“什么。”戚少商像是聋了。
“他死了。”他这么说。
“顾惜朝死了,”他说,“不用谢我。”
“是你杀了他。”戚少商的脸色难看起来。
“可以这么说,”他抬起头,白白的脸对着月亮,“他一剑砍断了我的刀,我一刀震伤了他的肺腑。”
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戚少商脸上,“他躺在地上,伤重不治,死了。”
“但是我很尊重他,尽管我从他手中拿走了这把剑。”他正色道。
戚少商点点头,忽然一剑洞穿了他的心脏。
“这是一把宝剑,”他说,“但是你不配拿。”
他把剑抽出来,奔向猎屋。


我要杀你,就一定会杀了你。
我要不杀你,老天都不答应。
顾惜朝,我杀了你!

这些话戚少商都记得,他自己说过的话、发过的誓,他都记得。
他曾经一心一意要杀了顾惜朝,嘴上这么喊,心里也是这么想。
但当顾惜朝真的以死亡的状态躺在他面前——

他觉得喉咙里有东西,胃里也有,心里没有,心是空的。
方才一路上直窜头顶的仿佛要爆炸的热气一下褪得干净,他觉得冷。

顾惜朝躺在他面前,闭着眼睛。他什么也看不见了,什么也听不见了,什么也不会想了。

不,戚少商摇了摇头。
“我不能接受。”
他跪下去,把他拖起来,一掌打向他后心。
“不要睡,起来。”
他的掌力雄浑,源源不断。
然而顾惜朝不理他。
“顾惜朝,起来!”
他知道自己断然不会放弃的。
因为直到你真的失去了,你才明白这对你意味着什么。
他不能没有顾惜朝。
“顾惜朝,起来啊!”

这世上没有什么起死回生的良药,如果有,必定要以执念作引。

顾惜朝在戚少商怀里猛地一动,像溺水的人失去神志,挣扎起来。脖颈向后折,发出痛苦的喘息。

戚少商的心脏一阵狂跳,像疯掉的笼中兽。
他忍下全身的颤栗,俯下身去,含住顾惜朝的嘴,一手按住他的胸口,忽然发力,将他喉管里的淤血吸了出来。

顾惜朝发出一声长长的,嘶哑的叹息。

他活了过来。


杨无邪对于戚少商半夜带着顾惜朝回来没有什么表示,但是他心里想法很多。
毕竟他是楼里的总管,楼主找什么样的老婆他管不着,但是他得看着这座楼。
顾惜朝能毁掉连云寨,他也一定有能力拆了这座楼。
他很担忧。

“戚少商在这里,我不动它。”
顾惜朝转天就能站起来了,他站在廊上,扶着栏杆,对杨无邪道。
楼下戚少商走近,正仰起脸,看过来。
“这里风景很好,不是吗。”他看过去,笑了一笑,没有再回头。

【END】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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