间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歇性产出

戚顾古代 稻场


他走在田垄上。左右稻田弥望,当间劈开一条泥径,长而窄,一眼望去仿佛天之尽头。
他拖着步子,小心避开泥泞——前两天下过雨,田垄上独轮车留下的辙痕里积了水。他此时目力还好,在看到那朵水花的同时,他蹲下来,在水洼里发现一枚幼鱼。
他抬头,眯起眼睛。太阳已经出来了,这一小洼水很快就会干涸。留给这条鱼的,只有一条路。
他看着它在方寸之间打转。
“你想活?”他问。
等了片刻,他点点头,连鱼带水掬在掌心,上路。


秋日的天空显得高阔,叫人看了心情舒畅。
他由着马乱走,偶尔控缰。出了汴京,往开阔处去。
接连办了几件大案,期间数日不眠不休、胡乱饮食、劳心劳力,铁打的也不免扛不住。等他觉得累,已倒下了。
那日躺在床上,看窗外高天上飞过一只鹰,忽然就起了出去走走的心思。
这时节正适合出游,柿子红,稻子黄,碧水晴空。
他骑在马上,晃晃悠悠,颠颠倒倒,倒像是回到了多年前他打马入江湖的年轻岁月。
那会儿他人称小老幺,三江四海的口诀倒背如流,年少气盛,为兄弟出头能单枪匹马千里独行不计生死。
如今两鬓新白,虽是壮年却常常觉得心老气颓,仿佛那件事过去后,带走了太多东西。就像岁月逝去,再也无法追回了。

马带着他行过农田和村落,水井和草场。沿途嚼花踏草,招蜂引蝶,好不快活。
近暮时分,炊烟渐起。他四下张望要为今夜寻个落脚处。
忽然目及处,几点红色跳了几跳,像风中跃动的烛火。
抬眼望去,原来是前头某家院墙内探出半树柿子,满缀枝头,像一盏盏红灯,正无风自动。
他控马过去,想看个究竟。

马蹄踏在松软的泥土上,近无声息。
顾惜朝伸手够那串红柿,忽然看见树下多了个戚少商。

他不免愣住,眼睛里有一点慌乱。手顿了顿,仍去够那柿子,并且很快收回了目光,仿佛专注于手头的活计,旁若无人的样子,又仿佛戚少商是个幻觉,影响不到他分毫。

戚少商却看了他有一阵子了。
武人的直觉,当他发现树上有人他便屏住了呼吸以防变故,而当他看到树上的人是谁,这口气就没再松开。
他就这么屏息看着他,半天不出声,也不旁顾,仿佛突入幻境,身不能自主。

直到他们的眼神撞上,又分开。

戚少商的眉头皱了起来——
顾惜朝在枝杈间辗转的动作迟滞,一条腿明显吃不上劲,毫不复往日轻捷,倒是面貌还如初,仍旧是夜夜梦中所见。

昨夜他梦里的顾惜朝青衫黄马,拖着杀人的剑打他跟前过。
马上他身姿挺拔,卷发微扬。回头看他一眼,眼角还带着死人的血。
他打着马从他跟前过了,仿佛不认识他。
他醒转来,手还伸在半空,抓住一团虚空。

这虚空此时便击中了他,使他深吸了一口气,胸腔里也涌起热意。

他霍然下马。

树上的人一刹警觉,眉间微皱,目光重落到他脸上。

“你……我帮你。”
戚少商突觉口干,不能成言。干脆抄起袍子掖在腰间,刺溜上树。

两人各踞一端,一时成两相对峙之势。

气氛有些尴尬。

戚少商干脆也不看顾惜朝了,麻利地摘起柿子来。
他身轻如燕,俯仰矫捷,辗转腾挪间手速飞快。
顾惜朝单手抱树,眼珠不错地瞧着戚少商上下左右。

他们久不相见了。
事情过去了,仇恨仍旧横亘在他们之间,就像这些纵横的枝杈。
杀不死的死对手,永生赴着一个完不成的死约会。
顾惜朝忍不住叹息了一声。

戚少商手一抖,喀啦一声,一根碗口粗的枝条遽然断裂。砸了地,惊了马。
不仅惊了马。
一阵犬吠飞快掠近,伴着杂沓脚步和带着口音的呼喝。
戚少商不及反应,就见顾惜朝灵活地溜下树,兜着半襟红柿利落上马,扬尘而去。
戚少商远望他的背影,怀里滚出几个柿子,正打在树下冲他狂吠的獒犬头上。
啪唧。

暮色更重了。
任凭戚少商目力非凡,也渐渐看不清地上的马蹄印。
但他运气好,远眺一眼,野云聚合之下,齐膝深的稻田里,赫然正见他的马,昂首而立,悠然嚼着农人的稻子。
他奔过去,只看见马,只有马。

脚下两条田径,一左一右,往暮色更深处延伸。
他蹲下来,趁着最后一点天光,查找蛛丝马迹。
他很快发现了什么。
左径的沟壑里,躺着一颗柿子,在微弱的天色下像只小灯笼隐隐透着微光。
戚少商捡起它。


还有人在找顾惜朝。
他们找到了,在戚少商之前。

这伙人,分别是章三、汪五、吏四、兆六等。江湖中顶小顶小的小角色。
他们竟在戚少商之前,找到了顾惜朝。

自然不是他们本事好,当然也不是戚少商运气差。
要说运气,也是顾惜朝运气差。
他一贯运气差。

是碰巧,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。
这伙人四处闲逛,打听点边角余料以充作自己的见识,装了满肚子半真半假的小道消息,腰间挎个铁器,碰上比自己更小的角色,便三言两语煞有介事,倒还真有被唬住的,一来二去,成立了个闲汉帮,取名倒也直白。

江湖上新鲜事多,犹如波推波、浪打浪。逆水寒案这朵曾经的惊天巨浪,也早已随波逐流,渐渐声息。
闲汉帮中,吏四的心思最为锐敏,凡事还总爱刨根问底,像爱听故事的人,总得追寻个后来。
不知触动了他哪根弦,他尤为在意顾惜朝的结局。
别人听过这件事情就算了,他却装在了脑子里,每每有点蛛丝马迹,他便牢牢抓住,一丝不苟地撷取、拼凑、织就线索。
终于一次偶然的机会,让他发现了顾惜朝。

吏四虽然混帮派,但这帮派却不管饭,更不发薪。
他家里穷,为了饱肚,除却偷鸡摸狗,平日里更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。
正是收稻的时候,他哪里肯放过捡稻穗这白得粮食的好事。

他专找三家村,为的是地处偏僻人烟少,不被熟人撞见,否则破了自己面子还丢帮派的脸。
他就是这么遇上了顾惜朝。

遇上顾惜朝的时候,他还不知道这是顾惜朝。
他一没亲历逆水寒事件,二没见过顾惜朝的画影图形,所知所得全是他人描述。
他注意上顾惜朝,当然是因为这人长得好。
好看的人,谁都爱多瞧上两眼,养眼。
但再好看,要是跟他抢粮食,那就是碍眼了。

他这天寻摸到这块地方,看见一个人先他一步已经在捡稻穗。他打量了一下,断定这田不是他的——
这男子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像农人。
他像个读书人,却穿着一双薄底快靴。像江湖人,却带着一身书卷气。
吏四蹲在一旁瞧了半晌,最后看了看对方那旧衣旧靴,他现身出来,冲那男子道:“新来的吧,不打听打听,这地方归谁!”
这男子听了,慢慢直起身,面向他而立,也不说话,就看了他一眼。
吏四不由得退了一步,像是风冷,教他打了个哆嗦。
他张了张嘴,突然忘了要说什么。
那男子转开目光,将拢在手里的稻穗纳进提篮,反身走开了。
吏四下意识想叫他留下篮子,结果张了张嘴,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,只好看着他拖着步子,渐渐走远了。

他后来又撞见他两回,其实也不是撞见——
吏四对这男子产生了一点好奇心,每每要去捡稻穗,就往那处地方去,心中隐隐期盼见到此人。
见了此人,他也不吆喝了,就隔着半亩田,互不相干的样子。
有时吏四坐在田埂上歇落,远远瞧着这男子,想起江湖传闻中那些无敌的高手是何等的寂寞如雪,便会生起一些同感来,仿佛自己也是个寂寞高手,结交了一个无话的朋友。

直到他看到那套剑法。

今年的秋天短暂的很,顾惜朝能从风里感觉到日渐加深的凉意。
他坐下来,坐在新割的稻茬之间,手里握着一节稻秆,知道这些粮食远不够一个人过冬。
他垮坐在地上,仰起脖颈,闭目向天。
鸟雀在他头顶上往来飞掠,扑翅的声音就响在他耳侧。它们常常三五只打成一团,叽叽喳喳地抢食。
他听着这些声音,心中半是迷蒙半是清醒——
活着,自然是一件艰难的事。
然而,仅仅只是活着,可行?
他胸中生起一股气,按捺不下,使他遽然睁开双目,长身而起。
他举起稻秆,向眼前灰色的天空刺出一剑。

吏四作为一个江湖小角色,从未见过真正的高手,也不曾目睹什么高妙的剑法。
然而这时见一个落魄的瘸子用手中一节稻秆使出这样一套行云流水、大开大合的剑招......
他的心狂跳着,过于剧烈乃至无法呼吸。他双手握拳,使劲按住胸口,匍伏下去,蜷起双腿,整个人缩成一团,为了压制住这不可遏制的兴奋和狂喜——
他知道这套剑法。
他看到过这套剑法中的不完整的几招,从一本黑市上流出的盗印的名家剑法摘录小册子。尽管这册子刊印粗糙拙劣,里头的人物只有三分像人,倒有七分像狗,然而凭着他的锐敏,他独特的眼光,他还是看出了端倪。
这就是戚少商的一字剑法。
眼前这落魄的瘸子是顾惜朝。

当答案摆在你面前,所有散落四处的碎片立即飞来自动聚合,迅速还原至本身。

扬名立万的机会,有脑子的都不会错过,吏四从来不是例外。
他蜷缩在晴空下干涸的沟壑里,流下了激动的泪水——
顾惜朝的结局,将由他来写就。


这时节,天色真是一天比一天黑得早,夜里,也一日更比一日寒。
他阖着眼皮,煨着灶膛里的余火取暖,双手间捂着一只柿子。

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,傅晚晴还没从他眼前消失。
这女子笑妍妍地瞧着他,半蹲着同他讲话。一双很会救人的手拢在袖筒里,像往日一样可爱。
她说:惜朝——
他觉得自己答应了,很想听听她要说些什么,或仅仅只是声音。
可响起的却是敲门声。

顾惜朝睁开眼睛,眼前再没有傅晚晴。

他去开门,门外站着他唯一的邻居,隔壁农户家的小孙子。
半大小子吸溜着半管清水鼻涕,见他开门忙递上臂弯里护得严严实实的扁筐。隔着棉布顾惜朝就能闻见煨红薯那令人联想到饱腹的香气。
“谢谢。”
“爷爷叫顾先生别客气,就当抵学费了。”
顾惜朝点点头接过来,“回去吧,夜里凉,明日我去教你新的东西。”
孩子哎了声,转身要走。顾惜朝叫住他,把捂热了的柿子给他。
孩子扭捏了一下,终于抵不过顾惜朝不收回的手,和这红彤彤的甜意。
他吸溜着鼻涕跑走了。寒夜里头,跑着暖和。再者,说是邻居,也还隔着一片庄稼地。
这一小筐仍是热气腾腾的红薯或许已烫红了少年单薄的胸膛。

顾惜朝重新回到温暖的地方,有些出神地盯着灶膛里灰色的星火。
他突然有些后悔,不该把戚少商引向错误的路径。
他该见见他的。
在还能见到的时候。
他应该见见的。


洪老汉今年七十八,腰板挺直,走路带风,并未教风霜贫苦压弯脊梁。
他年轻时曾走南闯北,从不在同一处停留太久,直到遇到他相伴至今的人——
就像栓不住的风,撞上一堵温柔的墙。
他的老伴不仅脾性温柔,名字里也有个柔字,微笑时眼带柔波,说话的声音也如春风般柔和。
然而她的温柔消止在今夜。

被突兀敲开的门外站着一伙闲汉。

吏四敲的门,洪家的小孙儿开的门。
门开时,洪老汉在灶膛边拧烧火用的草结,他的老伴坐在一旁借着灶火的光在缝补一件棉衣。
门开后,吏四一伙人站在门外,洪家小孙儿站在门内,距离吏四一步之遥,半臂之内。
洪老汉的老伴先站了起来。
“阿柔——”灶膛边的洪老汉跟着站起。
她摆了摆手,叫她的小孙子过来,把棉衣交到他的手上,温柔却有力地捏了捏他的小手,“伢儿,把棉衣送去你舅舅,别叫他好等。夜里风凉,跑快些,暖和。”
孩子仰着头看了她一眼,又看了看洪老汉,使劲点了点头,抓紧棉衣朝门外去。
门口的人墙并不松动,孩子的脚步有些畏缩。
洪老汉两步赶上来,在孩子身后问道:“各位这大冷夜来此,是问路还是有何贵干?”说着捏了捏孩子的肩膀,“快些去,路上莫顽皮。”
孩子暗地咬了咬牙,脚下不停,一步跨出,门外吏四看了他一眼,侧身让他过去了。
夜风呼呼响,孩子很快消失在庄稼地里。

危险或许是有气味可循的,至少洪老汉和他的阿柔在共度半生后的今夜,闻到了这股令人不快的气味。
他们年轻时在江湖相遇,一个是走南闯北居无定所的镖师,一个是大户人家逃嫁流浪的小姐。命运使他们走到今天,然而无论岁月或是困顿,也不曾挫掉他们自相遇起就互相吸引的那股勇气。
吏四甚至也感知到了这股力量,他甚至不由得躬起了背,像一个小辈面见真正德高望重的老人。
然而汪五一把将他推开,上前就是一记窝心脚。

汪五的长相,和常年挂在脸上的表情,还有他行动的架势,人家只消一眼,就知道他是个样板式的莽汉。
他不讲情,不通理,却懂得服从。帮派里头往往有这么一个人,用于阵前立威,替帮主造势,由于头脑简单而对帮主忠诚近乎盲从。
他不耐烦这套叫什么先礼后兵的把戏,也因平日里就看不惯吏四。即便这事是由吏四发起,即使帮主亲允事成许之第二把交椅。然而汪五看不惯他,仍当他是个屁。
他推开吏四,要给那老头一个下马威。

这脚落空了。

汪五跌了个趔趄,响亮地“咦”了一声。
吏四心里咯噔一记,幸好自己没动手,险些出丑。
他看向洪老汉,洪老汉已退回了灶膛边。
吏四偷偷深吸了口气安抚自己,再回想刚才洪老汉的动作,觉着并非是洪老汉身法快,而是没人料到一个穷老头躲得开汪五这莽汉一脚,然而他并不能确定。

屋子很小,洪老汉这一退,已是退无可退。
吏四定了定性,道:“老人家深藏不漏,感情是个练家子?”
洪老汉笑了笑,“不过是年轻时随人走过几趟镖,会几手拳脚。”
吏四喉咙一紧,突觉今夜不好对付。
他干笑了几声,抱拳道:“失敬失敬,刚才是兄弟莽撞了,您老莫要见怪。”
汪五在一旁喘了口粗气,又作势要上,吏四拦住。
洪老汉捋了捋胡子,“年轻人火气大,没什么。只是还不知道各位到我这里到底有什么事。”
吏四上前半步,“兄弟们人生地不熟,向您老打听个人。”
洪老汉道:“这里穷乡僻壤,几户人家几口子人,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,不知要打听哪一位。”
吏四道:“顾惜朝您老可认得。”
洪老汉摇摇头,“这名字听着耳生。”
吏四笑了,“名字耳生,人怕是熟得很。”见洪老汉不语,又道:“您家那伶俐的小孙儿该已到舅舅家了吧。”
闻言洪老汉脸色便是一变。
吏四瞧在眼里,接着道:“夜黑风高路不好走,想必那舅舅不放心小外甥,是要送他回来的。”
洪老汉急喘了一口气,握住一旁老伴的手。
吏四对这局面挺满意,甚至负起了手,背也挺直了。
他笑笑,“那咱们不妨等等。”

屋门大敞着,夜风扑进来,灶膛里火烧得旺。
洪老汉和他的老伴并肩立着,粗糙的手里握着另一只粗糙的手。
他们忽然对望了一眼。
“你记得吗?”
“你也想起来了?”
他们的面上又同时泛起微笑。
汪五忍不住,粗声道:“你们笑啥?”
洪老汉并不回头,笑眼望着他的阿柔,“那夜要同你走,你家里派人来追,十几条棍棒拦着咱们。忽然一晃眼,好像又回到了那时候。”
阿柔笑眯了眼,“漫哥,可还打得动?”
洪漫摇摇头,“估计够呛,”又笑了笑,“你看着我打?”
阿柔点点头,“我看着你。”
他们仍然互望着,笑容渐渐从脸上隐去,像眨眼便淡去的岁月。

鱼死网破。
吏四锐敏的感知到了危险。
但是汪五没有,他不耐烦了,他管不着吏四的狗屁计划,他瞧着这场面不顺眼,他要闹。
他一把推开挡着他的吏四,抽出了腰间短棒。

顾惜朝的结局,他自己或许没怎么想过,但替他想的倒有不少。
死不过是其中最普通的一种。

今夜,顾惜朝想到了这个结局。

疾奔而来的少年像一团火在他面前蓬发焦灼。
他蹲下去,抬起一手轻柔地放上那小小的脑袋瓜,细软的发间热汗湿手。
“不怕,”顾惜朝说。手往下,一指忽然发力,少年软倒,昏睡过去。

一个人的爆发力是难以阻挡的,尤其这人是个莽汉。因为理智令人思考,而思考往往造成犹豫,有犹豫就还有余地。
莽汉没有脑子,更没有理智,因此也不会犹豫。
吏四阻拦不及,就见汪五越过他,短棒扬起,呼啸,落下。
夺的一声,木棒遇上了一把柴刀。
铁嵌进木头,像利齿咬住皮肉。
洪漫低喝一声,双手握柴刀把,发力一旋,棒毁。
刀势不歇,洪漫反手下劈,再奔汪五。
汪五平日以声势吓人,未尝有败绩,此时手里无棒,更兼蛮气遭挫,一时呆木,竟迎刀不避。
刀不等人!
汪五背皮一紧,陡然一股拉力叫他往后一跌,但见眼前寒光一闪,面皮一痛。他接着往后跌去,连退数步,撞翻了数人,最后坐倒在一人腿上,堪堪止住了。
身后扯起一声惨呼。
汪五骇了一跳,抬手一抹脸,一手红。过来俩人将他拉起,回头看地上那弟兄,竟是倒霉催的被他坐断了腿。
汪五嘴里一阵发苦,他疑心自己被吓破了胆。
几步之外吏四领着数人将洪漫围在当中。

吏四的心跳得厉害。
从未有过这样一刻,他觉得他正身在江湖。
血液震荡着他的耳膜,心跳仿若擂鼓,每一击,过往中那个茶寮酒肆角落里探听墙根的吏四的影子就更淡一些,每一击,千钧一发之际救兄弟于刀锋下的吏四便更清晰一些。
渐渐地,他的心跳平缓下来。
此时他看洪漫,不再是个年逾古稀的老头,而是个隐世的高手。
他手中有刀,身后有人,人多势众,围攻一个隐世的高手,诱捕一个名声响亮的江湖败类。
多么美妙的江湖。
他吏四,已身在这个江湖。
他的血忍不住又热了起来。

夜很长,风很紧,时间仿若停止。
然而时间不等人,吏四与洪漫都急于打破这份寂静。
吏四需得在顾惜朝赶援之前制住洪漫。
洪漫需得在顾惜朝落入圈套之前扭转僵局。
先出手的是谁?

是阿柔。

在场中刀棍都紧盯着洪漫的时候,灶膛边的阿柔引了把火。
这温柔的老妇人,谁也未曾料到她的举动。
待到他们看到火,火已烧向了他们。

隔着火光,洪漫极快的回头看了她一眼。正如她说过的,她看着他,她微笑看着他,正如当年当夜。
洪漫笑而回头,挥刀。

烟气与火光冲破陋屋,映红夜色中一角天。

活着,好不好?好的。尤其对幸福的人而言,活着,才能使这幸福更长久。
也并非是不畏死。能好好地活,为何要死。
可若一死,能教别人活下来,死仿佛也得其所了。

温暖的灶膛边,洪家的小孙儿安然睡着,正如多年前洪漫与阿柔在田间草窝里发现他时的模样。


顾惜朝赶到时,这个闲汉帮正要散伙。
他们本是小贼,不是凶徒。血热时,一腔杀势,仿佛一往无前。如今见满地死伤,命来无返,免不得心惊胆破,惶惶然起来。
只是吏四是没有退路的。
他知道一句话,叫开弓没有回头箭——
若今夜他止步在此,回帮无法立足已是板上钉钉。而终其一生,他知道,不会再有今夜这样的时刻。
他与过去的小角色吏四已作挥别,他无法回头。

“汪五,”他叫住那浑浑噩噩正要走的莽汉,“把尸体扔到火里去。”
汪五望望他,“要去你去,我要走了,我不干了。”当即得到几人附和。
吏四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刀,刀上挂着血。力战气竭死于刀下的洪漫躺倒在烧塌的屋梁下,身边依偎着先他死去的阿柔。
吏四道:“你们要临阵脱逃?”
汪五不耐:“你不要命我要命,你算个什么东西,老子不听你的!”
吏四点点头,忽然上前,一刀插进汪五的心窝子。任汪五挣动了一会儿彻底没了生气才抽刀退回。
汪五沉重的尸身砸在地上扬起一片烟灰和火星。
吏四挨个看了看场中余下诸人,“拿下顾惜朝,咱们才能在江湖上有名望。”他顿了顿,“否则,死路一条。”

有人来了。

风声与火声里,吏四听到庄稼地里渐近的拖沓的脚步声,他猛地回头,看到半明半暗的火光下一个单薄的身影拨开重重高粱叶现出身来。

是顾惜朝。

他的目光扫过场中,在洪漫夫妇的尸身处停留,他闭了闭眼,仿佛那场景是刀子,是毒药。然后他伸手,折下一段高粱杆。

吏四终于认识了顾惜朝。

他曾在人们的传说中想象过他,重塑过他。甚至在近日与他平静的“相处”中把他当作臆想的朋友。可以说,一直以来他心中都自有一个顾惜朝。
而直到此刻,在顾惜朝离他最近的时候,他才终于认识他,这个活生生的,他心中那个幻影永远无法企及的,真实的顾惜朝。

他往地上倒去,心口那截高粱花穗在风中轻颤。

他要死了,人死之前总会想很多东西。他想顾惜朝是记得他的,他最后杀他,将最后一击留给他。他遗憾他没有机会向顾惜朝报上自己的名字,尽管他没有叫得响的名号,连名字也乏味到随意,却也不知该怪谁。

他真的要死了,他又发现,他现在不仅认识了顾惜朝,还认识了江湖。

原来真实的江湖和真实的顾惜朝一样,于他都不过是妄想。

他死了。


顾惜朝朝着洪漫夫妇尸身的方向走了几步,然后停下来。
他听见夜风吹动高粱叶,闻见烟火和血腥。
夜黑而深。
他站了一会儿,像等待什么会出现,或许是色彩,或许是别的什么。
只是没有,仍旧只有黑而深的夜。
他移动了几步,蹲下,双手开始在余烬上摸索。

他早知道自己要瞎了。从天空变成灰色,柿子变成灰色,火也变成灰色。
他心里并非没有准备,只是总以为还有些时间,可以再等一等。
他摸到了粗糙的布衫,停下。
若非催动最后一点真气杀人,至少他总有好好安葬他们的机会。
他缩回手,渐渐攥成拳。
手上都是黑灰,他不想弄脏他们的脸。

早在那一天他就已感受过绝望,此时,有的只是无能为力。

风大了一阵,又停了。
一个人落在他身前。
像风送来了雨,一个声音道:“顾惜朝。”

他终于承认他一直在等他,不仅在心里,也要说出来。
“戚少商,”他的眼眶刺痛着,“我在等你。”

“我在等你,”他说着,眼泪流出来。
黑暗中,他听见戚少商跪下来,气息凌乱,一只手揽过他,一只手拉开他紧握的拳头。
“我在,顾惜朝,我在。”
顾惜朝点头,松开手回抱上去,两手黑灰抹了戚少商满背。


少年满头大汗的从噩梦中惊醒。
他将脸埋进双手好一会儿,眼前的血光与火光才渐渐淡去。
距离惨剧发生不过五日,对于那夜的景象,他仍历历在目。

他记得满地心口洞穿的尸体,临死前恐惧全都冻结在脸上。记得尸体间顾先生端坐着,袍袖在夜风中微微地鼓动。记得一个白衣人,火光下,他捧起泥土。

——这幅画面永远的定格在他脑子里了,还有声音,从心底传来的他自己声嘶力竭的哭声。

他鼻子一酸,忍不住抽泣起来。

门开了,有人走进来。
他立刻胡乱地抹去眼泪,可不过是徒劳。那人的手轻柔地落在他脑袋上,他心中的悲痛与委屈便立时放大了数百倍,数千倍。眼泪更汹涌的流出来。

那人并不开口安慰他,只等他哭累了,胸口不再剧烈的起伏,哭泣也变成轻微的抽噎,才道:“你以后想做什么。”

他抬起头,对上那人乌沉沉的双目。

“想做官。”
那人的表情不变,“什么样的官。”
“惩恶扬善,保护老百姓的官。”
那人笑了笑,“你是说四大名捕。”
他有些不好意思,但还是点了点头。随即反应过来对方看不到,又轻轻地嗯了一声。
那人摸了摸他的脑袋,“该让你拜个师父了。”
他着急起来,“顾先生,你不要我了!”
顾惜朝的手落在他肩膀上,拍了拍,“我的名声不好,你该有更好的师父。”
“不,你就是最好的师父!”他真急了。
顾惜朝摇了摇头,“傻孩子,以后你出去做事,叫人家知道你是我顾惜朝的徒弟,你的事做得再漂亮,也要大打折扣。”
“不不不,”他大力的摇头,“我做事,对便是对,错便是错,不干旁人的事,不在意别人怎么说。你一日是我师父,便永远是我师父!”
他真诚而热烈地看着顾惜朝,忘了他根本看不到。而顾惜朝的手指在他肩膀上微微的收紧,沉默起来。

一个声音打破了这气氛,“谁说师父只能有一个的?”
另一个声音笑嘻嘻道:“是啊,一个多没劲。”
又一个道:“两个都嫌少。”
又有一个道:“六个怎么样。”
最后一个道:“我看六个好。”

屋外,追命半个身子趴在窗户上,笑眯眯地望着他,冷血、铁手、无情俱在一旁。
顾惜朝微微的偏过头去,戚少商正从门口走进来。
【END】
番外

黑暗中,声音和气味会变得尤为明显。
轻微至衣料的摩擦,淡弱至肌肤上皂香的残留。

重缎与轻绸,戚少商喜欢前种。缎子不仅重一些,也冰一些,挨近时容易教皮肤泛起凉意。
花香与木香,戚少商中意后者。青木、甘松还有白檀,又沉沉暖暖的包裹住了那丝凉意。

因着这些,戚少商的靠近,已在顾惜朝眼前化出形质。

顾惜朝不斥戚少商的靠近。他本来就喜欢戚少商。喜欢的人,总忍不住要近一些的。尤其看不见,还免不得更依赖一些。而且你知道,当你看不见别人,自然也就看不见别人如何看你,这想法有自欺欺人之嫌,却也颇有些好处。什么好处呢?能教拿不起变成拿得起,能教放不下变成放得开。

如此说来,看不见,仿佛成了一件好事。

再有一件,人往往有怜悯之心,天生会同情身有残疾的弱者。人也有惜美之心,长得好看的人,常常便能轻易获得别人的原谅。

一个好看的恶人沦落成瘸子、瞎子,怎能不叫江湖上那些正道正义之士摇摇头,放下刀,叹一句罪有应得便罢了。

更何况,这恶人如今受六扇门庇护,不,口误,是看押。

如此说来,看不见,果真成了一件好事。

顾惜朝也这么觉得。

这天他醒过来,睁开眼睛,看见戚少商沉静的睡脸,和他搭在自己肚腹上的手,他惊了一惊,不去想突然复明的事,却先感到脸热了起来。

他立刻闭上了眼睛,想避开这个画面。可又忍不住睁开,又去看近在咫尺戚少商的睡脸。

天将明未明,鸟未起虫已歇,四下里静得只有他们俩的呼吸。

顾惜朝觉得一股热气直冲脑门,脸仿佛要烧起来。

不如瞎了,瞎了不知道难为情!


这天早上,戚少商醒过来,看见顾惜朝背对他睡着,蓬蓬的卷发占了半个枕,他心里便涌起莫名的喜爱来,于是半撑起身子,轻轻在他后脑勺上亲了亲,才放轻了手脚下床去。

全不知被中的顾惜朝手指已绞成麻花才没有跳起来。

过了一刻,戚少商回到房内,不禁咦了一声——

顾惜朝已穿戴齐整坐在镜前了。

还仿佛正要自己梳头。

他放下早餐盘,走过去,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梳子,“不是不耐烦梳头?”

顾惜朝垂着眼皮,眼观鼻,鼻观心,看起来没睡醒的样子。

戚少商一手拢发,一手上梳,手法娴熟手势轻快,可见内心愉悦。犀角的梳齿自头顶贴头皮往下,每一记,轻重快慢都恰到好处。

顾惜朝脸又热了。

戚少商拿簪子给挽了个髻,末了从镜中端详,不由得笑道:“脸怎么红了?”

顾惜朝抿着嘴,一颗心扑腾扑腾。

戚少商不明所以,瞧着好玩,促狭起来,两手便压他肩上,人也跟着俯下去,在他耳边吐气道:“真是烟霞烈火。”

顾惜朝蓦地腾身而起,脚尖向门,势要夺路而逃。戚少商哎了一声,手追上去,抓住他袍袖,往回一扽。顾惜朝身不由己,直往他怀里倒过来。戚少商一笑,立马撤手舒臂,就等着接他。

谁料啊,到手的蝴蝶飞了。

顾惜朝后腰撞上戚少商手臂后,竟不停止,而是借着后跌之势再往后仰,整个人凌空翻起,落向戚少商身后。

戚少商反手就捉,也还是晚了一步。

又谁料啊,人算不如天算。

顾惜朝忘了后边是床。

戚少商一个虎扑,轻轻松松把人压了个严实。

顾惜朝瞪大了眼睛,气喘吁吁。

戚少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眼睛里闪烁着熟悉的光彩。

“顾惜朝,你看得见我了。”

戚少商的重量,和戚少商的热量,此时都一毫不差的施加到顾惜朝身上。还有戚少商的眼神,戚少商的表情。所有这些都叫顾惜朝脸发烫,心发慌,手脚发软脑子发懵。

他慌乱到无以复加。

他发现自己在戚少商面前是一览无遗的。尽管衣服还穿得好好的,却已经像个被扒光的人。

从身到心,都一览无遗。

他简直慌乱到不能自已。

戚少商怎会不知道他,既然他在他面前已是一览无遗。

“顾惜朝,”他突然叫了他一声,将他四下乱瞟妄图逃避的眼神拽了回来。

接着更突然的,他低下头去亲住了他。

顾惜朝惊得呜咽了一声,这一声随即被戚少商吞了下去。

戚少商闭着眼睛专心地亲他,像往常他每次亲他一样。

顾惜朝双目大睁,双手扬起,在空中挥舞了两下。最后慢慢地,慢慢地扣住了戚少商的背。最后他闭上了眼睛。

他们亲得难舍难分,亲到顾惜朝揪住戚少商的衣领子把他掀下来自己扑上去。

就像往常一样。


看,戚少商这一招用对了。

只要感觉是对的,看得见与看不见并没有什么分别。

两情相悦的人,谁在谁眼里不是一览无遗呢?

【end】


评论(20)
热度(214)
  1.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© 锦衣夜行 | Powered by LOFTER